嘎斯特地形的特点之一,就是在层峦叠嶂的山山岭岭之间,形成了无数的险峰奇洞。在偏僻的鲢鱼湖团转,奇秀的山峰和大大小小的洞子,随处都可以见到。
悬吊着无数千姿百态的钟乳石的洞子,居住在这儿的人看得多了,除了在洞口避避雨之外,老人娃崽,谁都无心去钻那黑幽幽、阴森森的洞子。很少有人想到,这样的洞子,却是聚赌的好地方。
盛夏的一个赶场天,离开湖边寨五六里路的一个隐蔽的山洞里,正在进行着一场小型的赌博。人数不多,赌注却下得很大。
山洞口子外面,小偷肖永川坐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,嘴里叼着一支烟,正在悠闲自得地吐着烟圈,朝不远处的树林张望着。他的膝头上,斜搁着一把气枪。乍一看去,活像个打猎累疲了,坐下歇气的人。实际上,从吃过早饭赶到这儿,他已经足足坐了六七个小时。
“黑皮”肖永川只惯于偷东西,赌博他不在行,就像打群架、扑身拼杀他不在行一样,一上赌台,他准输钱。所以,一般小“台面”,输赢不过头十块的,他还坐下来玩玩,像今天这样的大“台面”,他只好在山洞外头坐着给里面放哨,等到结束了,赢家丢给他十块、二十块,两包“熏条”,也就心满意足了。
可今天的时间,实在拖得太长了。肖永川有点不耐烦起来,早上吃过一顿饭,到现在还没填过肚皮呢。衣袋里一包烟,倒是给他抽得只剩最后一支了。肖永川终于不耐烦了,他站起身来,活动活动手脚,前后左右瞅了几眼。两道山脉夹成的一条峡谷里,除了谷地、山坡上葱郁的树木沙沙作声之外,啥动静也没有。肖永川确准了没人走过来,便一手提着气枪,钻进了山洞。
这是个口小肚大的洞子,拐一个小弯,里面宽敞得比农家的堂屋还要大些。一支三节电池的手电筒,用一根细麻绳倒吊在洞子顶上垂下来的钟乳石巅上。电筒射下的那路淡黄色光柱里,四个人脑壳凑在一小块较平顺的岩石上。
参加赌博的共有四个人。一个是湖边寨集体户的“快脚”苏道诚,一个是由苏道诚约来的白麻皮,也就是县专政队的头头。这家伙“文化大革命”前是县供销社的主任,因贪污腐化,被贬到公社下面的供销点当营业员。“文化大革命”一开始,他以受害者自居,带头造反,他老婆黄金秀又和县里面的造反头儿勾结得紧,时常给他通风报信,让他在下头策动造反派,配合县里造反头儿的行动。待这帮人儿得了势,县里面的造反头儿当了副主任,黄金秀当上了县革委知青办兼招生办主任,白麻皮也升任县专政队的头头。当了官,恶习仍不改。除了奉命搞“打、砸、抢、抓、抄”五大任务之外,白麻皮照样贪污挪用、吃喝嫖赌,只不过这些活动,改在阴暗角落里进行罢了。苏道诚沾染上赌博以后,在一次偶然的机会,认识了白麻皮,两人称兄道弟,好不亲热。白麻皮拉苏道诚去他家喝过两回酒,他们就成了“知交”。在多次“吹牛扯乱弹”中,苏道诚不止一次地吹嘘过,“县知青办主任的丈夫”,和他是老朋友。这话被全县闻名的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听去之后,两人很想见识一下,同白麻皮对赌一盘。听说白麻皮领导的县专政队,经常在赶场天收缴集市贸易上的东西,珍贵的如天麻、麝香等药材,普通的像花生、菜油、鸡蛋等,油水很大,“分子”很多。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决定把他盘剥精光,好好赢他几百块钱。他们找到苏道诚,要他把白麻皮约来,大赌一场。白麻皮欣然答应之后,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又私下对苏道诚说,对手是个老肥虫,他们三人应串通一气,赢白麻皮的钱,事成之后,赢来的钱三一三十一,平均分摊。苏道诚认为这主意妙,也赞成上了台面之后三夹一,专攻白麻皮。
他们商量的计策,“黑皮”肖永川全部知道。他认为,上了赌台,三个人夹攻白麻皮,不用两个小时,就能把白麻皮衣袋里的钱全部赢来。哪晓得,从早晨干到这时候,还未见分晓。他心里奇怪,难道说白麻皮真是高明的赌徒,三个人也吃不下来?
肖永川蹑手蹑脚走近平顺的岩石旁边,用眼粗略一扫,不由得心惊肉跳。台面大得吓人,他们下的注,最少的要五元,最多的不超过二十元。肖永川知道,这样的赌注,一天赌下来,输赢要有千元左右哪!他再细细一瞅,两眼不由得瞪直了,围着岩石台面的四个人,神态各不相同,正在全神贯注地翻着巴掌底下压着的两张牌,好像那两张纸牌,足有千斤之重,要使好大的劲儿,才能翻过来似的。
“黑皮”的心中一惊,怎么是赌“凿眼子”呢?事前不是说好,赌各管各的“争上游”嘛!怪不得赌了六七个小时还没见分晓呢。赌“争上游”,三个人串通好了,完全可以控制对手。赌“凿眼子”呢,一个人只发两张牌,全凭运气,三个人根本无法夹攻一个人了。
肖永川预感到情势不妙,他的心“别剥别剥”骤跳起来。只见白麻皮那张狭长苍白的麻脸上泛着红光,一颗颗细小的麻粒都像在咧嘴微笑。他嘴角上叼着一支烟,不时用眼睛翻看着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的脸色,窥探着他俩的心理。
满脸粉刺的矮壮个儿“强盗”,阴沉着脸,偏着头,紧张万分地瞅瞅手底两张略略翻起半边的扑克牌,一双拇指发黄的手,在微微颤抖着。他的身前台面上,已只剩下几张揉皱了的十块钞票了。
和“强盗”相对而坐的“侠客”,蓄着尖鬓角,拉长了脸,一双小眼睛血红血红的,像好几夜没睡觉的样子。天气正值盛夏,他却缩着肩膀,不断地“沙沙沙”搓着双手,不敢去翻面前的两张牌。
苏道诚翻出牌来,一张七,一张四,只有一点,他垂头丧气摇摇头,把两张牌“嗤”一声撕了,说:
“霉气来了,我不赌了。”
“强盗”翻出牌来,脸上紫红色的粉刺一粒粒都鼓了起来,他扬起两道粗眉,兴奋地叫道:
“八点!”
“侠客”尖细的女人嗓门跟着叫:“运气来了,我的九点!”
白麻皮含蓄地笑了笑,不慌不忙地翻出手中的两张“爱司”,温文尔雅地说:
“对不起,通统被我吃进!”
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呆如木鸡地坐在那儿,眼看着白麻皮伸出双手,把岩石上的近百元钱,全都抓进腰包。
苏道诚吁了一口气,站起来说:“算了吧,今天就到此结束!”
“行啊!”白麻皮趁势也站了起来,跺了跺坐麻木了的双脚,拍了拍外衣的两个鼓鼓囊囊的包包,摸出一包花溪牌香烟,给洞子中的几个人各发一支,笑眯眯地说,“兄弟少陪了,你们啥时候有兴趣,我一定奉陪,奉陪!”说完,朝苏道诚亲切地一笑,从衣兜里摸出二十元钱,塞到肖永川手里,耸起肩膀,弓着背,走出山洞去。
肖永川满指望自己的两位老阿哥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赢钱,万没料到看见的竟是这样的下场,他手里拿着二十元钞票,望着白麻皮的背影,愣住了。
山洞里静默了一阵,只听见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呆坐在那儿“咝咝咝”地吸烟声。
苏道诚踮起脚跟,解开扎住电筒的细麻绳,把三节电池的长电筒拿在手里,干咳了一声道:
“岔路吧,回寨子去。唉,输就输了,钞票像流水,流去了还会流来,没啥稀奇!”
“滚你妈的蛋!”“强盗”怒吼起来,“你没输,倒说起风凉话来!”说着,他示意地扫了“侠客”一眼。
“侠客”跟着跳起来,手指点着苏道诚的鼻梁,嗓门又细又尖地说:
“妈的,今天输钱,都是你这个‘扫帚星’!”
“怎……怎么怪起我来了?”苏道诚一看这架势顿觉情况不妙,支支吾吾地问道。
“强盗”双手叉腰站了起来,怒气冲天地叫道:“就是你捣蛋!娘×,我问你,说好来‘争上游’,白麻皮为啥一口咬定要来‘凿眼子’。难道他不知道,‘凿眼子’是上海赌法吗?”
“我哪里晓得他的心思呢?”苏道诚心虚了,他往后退了一步,脸色发青,眼睛慌张地往一旁溜着。
肖永川一看这个场面,知道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输了钱心中恼怒,要揍苏道诚了。平时,肖永川对苏道诚也是又妒又恨,特别是他轻而易举地把华雯雯从他身旁夺了过去,他一直是耿耿于怀的。只因为苏道诚是高干子弟,牌头硬,不能放肆地像收拾柯碧舟一样揍他。此刻见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要打苏道诚,肖永川不由得幸灾乐祸地想,我只要在旁边不动手,他也抓不到我的辫子。他索性退后几步,在旁边看这场好戏。
“×你的妈!”“侠客”一直逼到苏道诚面前,龇着牙嚷,“今天就是白麻皮和你赢钱,你以为我不晓得!哼,他赢四百,你赢一百几十。事前你没和他串通好,你会赢钱吗?”
“强盗”气急败坏地喊道:“你没和他串通,他的拿手好戏‘争上游’他会不来,偏要来‘凿眼子’!你哄鬼去吧!”
肖永川听“强盗”的嗓门老大,震得洞壁“嗡嗡”发响,连忙压低嗓门叫道:“轻点,轻点!小心‘刮散’!”
说话骂人的当儿,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一左一右,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,逼住了苏道诚。苏道诚汗如雨下地申辩着:
“我……我没和他串通……我……我只是想到他是县专政队头头,他……他老婆又是知青办头头,赢他的钱,也也也……”
“天机”一泄露,连肖永川也火了,他插话道:“你他妈的‘叛徒’,手臂往外弯去配合白麻皮,不帮自家人!哼!”
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,不待苏道诚再作解释,“强盗”抡起拳头,大吼一声:
“人人的手指朝里弯,你倒偏向外头弯。老子叫你弯,老子叫你弯!”
一面谩骂着,一面抡起双拳,朝苏道诚胸前打过来。
苏道诚也不是嫩豆腐那么好吃的。他撇了撇嘴,恶狠狠地举起手中的长电筒,照准“强盗”的太阳穴,狠狠地就是一下。
“嗒”一声响,电筒击在“强盗”脑壳上,电筒光熄灭了。
“强盗”粗叫一声,手往额角上一抹,发觉自己出了血,顿时红了眼。他把头一缩,像头野牛样,伸出双臂,猛地扑过来,拦腰抱住了苏道诚。
一旁的“侠客”乘虚而入,趁着洞内漆黑一团,连揍几拳,把苏道诚打得“哇哇”乱叫。
“你还叫!”“强盗”趁势把苏道诚一放,不待他站稳脚跟,飞起一脚,踢在他小肚皮上,苏道诚跌跌撞撞踉跄了好几步,终于站立不稳,双手一张,跌倒在地。三节电池的长电筒“啪达”一声,掉落下来。
他哀叹着,再也没有还手之力了。
肖永川跳过来,俯身拾起电筒,忙乱地揿着开关,连拍几下,电筒又亮了。
“强盗”扑过来从腰中拔出三角刮刀,对准苏道诚的脸,一刀刮来。顿时,苏道诚嘴角旁出现一道刀痕,鲜血直淌。苏道诚踢着双脚,绝望地怪嗥着:
“放我一马,别把我脸刮烂了,放我一马!”
“××,叫你再凭这张‘番司’去花女人!”“强盗”收起刮刀,刻薄地讪笑两声,借着电筒的光柱,眨眼工夫,把苏道诚衣袋里的二百来块钱搜了出来,揣进腰包。
“强盗”在苏道诚的眼面前晃着拳头,威胁道:“老实跟你讲,赌台上的钱,黑吃黑!你要胆敢去报告,进庙[1]之前,也要割下你耳朵来!”
“今天算便宜你,只送你一刀,不破你的相!”“侠客”跟着补充道。
“强盗”从苏道诚身上跳起来,说声走,三个家伙先后钻出了山洞,顺着两山夹峙间的小路,往垭口上匆匆走去。
幽黑的山洞里,什么声音也没有。被收拾了一顿的苏道诚,仰面朝天倒在高低不平的熔岩地上,后脑勺枕着冰冷的一块凸石,鼻孔里出气很粗地呼吸着。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一动刀,真把他吓惨了,好半天才唉声叹气地呻吟起来。哼叫了一阵,他缓过了气,恼恨地歪了歪嘴,掏出手帕抹去嘴角上的血痕,咬紧牙关支撑着站起来,扶着洞壁,一步一步出了山洞。
当他拖着又饥又乏的身子,喝醉了酒一般,跌跌撞撞迈进集体户门槛时,正独自坐在灶屋里想心事的华雯雯,吓得尖声惊叫起来:
“哎呀呀,你脸上怎么添了一条伤疤?又和哪个打架了?‘黑皮’到哪儿去了?”
苏道诚不好意思说自己遭了痛打,但不回答又不行,只得拉长脸,阴沉地苦笑了一下说:
“××,回来路上,遭一棵横生出来的刺茎划开的,真倒霉!”
“你怎么走路也没头没脑的?肯定又是输了钱,对吗?”
“钱倒是赢的,被‘强盗’和‘侠客’硬敲横档敲了去!×他的妈,我非要报复不可!”
“你还要报复哩,叫你不要和他们鬼混,你就是喜欢和他们在一起。”华雯雯噘起嘴咕噜着,掏出手帕给苏道诚轻轻拭着嘴角的伤痕,抱怨道,“看,好好的一张脸,弄成这副样子。”
“啊呀别啰嗦了!”苏道诚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头说,“我还空着肚皮呢,有吃的吗?”
华雯雯不悦地朝灶台上一指:“饭菜都给你留着呢,自己热热再吃吧!”
“不用热了。”苏道诚到大木桶里舀水洗了个脸,拿了只碗就去舀只有点微温的饭。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,他一边含糊不清地问,“王连发呢?”
华雯雯瞅着他那副饿相,懒神无气地告诉他,王连发不知从哪条渠道得到消息,说今年县里要兴办化肥厂,五小工业也要扩展,年底要招工,据说能解决一半上海知青,他打听消息去了。
苏道诚只顾吞咽饭菜,“哼啊哈啊”应着,不再说话。
饭毕,垂着头沉思的华雯雯又仰起脸来,问:“去县里的小工厂,你有兴趣吗?”
“我才没这个胃口呢!”苏道诚掏出支烟来点燃,愤愤地说,“妈的,这么个鬼地方,待了几年,我也待厌了!今年回去,非叫我老头子找条路不可!”
“我倒想进县办工厂,”华雯雯留神窥探着苏道诚的脸色,见他惊讶地瞪出了双眼,她接着叹了口气道,“只可惜,条件不许可了!”
“为什么,你不是出身很好嘛!”苏道诚诧异地说,“别说进县办工厂,就是进保密工厂、上大学也有机会!”
华雯雯俏丽的脸蛋上显出股无可奈何的神气,垂着双眼说:
“没办法啰!”
“怎么啦?”苏道诚更加心奇地问。
华雯雯起身去关了灶屋的门,把苏道诚拉进自己寝室,按他坐在自己的床沿上,又转身去把女生寝室的门也关上,这才吁了口气,靠在门板上,低垂着头不吭气儿。
这一系列动作,把苏道诚搞糊涂了,他略显不安地问:“你是怎么啦?出什么事了?你说呀!”
华雯雯的肩膀倚着门板,低声啜泣起来。
苏道诚更慌神了,他跳起来,跑到华雯雯身旁,挨近她,着急地问:
“究竟出啥事了?”
华雯雯慢慢地抬起头来,苏道诚暗吃一惊,华雯雯的眼里,汪满了晶莹的眼泪,细长的眼睫毛上,也沾了泪花。她的胸脯随着低泣不时地起伏着,身体也瑟缩起来。她略微张开小嘴,两片嘴唇嚅动了一下,才极轻微地吐出几个字:
“道诚……我……我有了……”
“有了什么?”苏道诚紧接着问,两条眉毛蹙在一起。
华雯雯又张了张嘴,胆怯地低语着:“……孩子……”
“啊!”虽然华雯雯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,但对苏道诚来说,不啻是个晴天霹雳。
苏道诚发愣地站着,两只眼睛不由得瞪直了。挨过打的头顶心,在隐隐地作痛。两个多月以前发生的事情,又那么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。
那时候,唐惠娟回上海读大学去了,柯碧舟也正式办了三个月的借调手续,到县文化馆去写演唱本子。那一晚,肖永川和王连发都没有回来。“黑皮”很可能又跟着“强盗”和“侠客”,喝醉了酒,投宿在外面哪个集体户里。王连发去孙莉萍那儿玩,说好去住两天的。苏道诚在华雯雯屋里一直坐到九点半钟,华雯雯像平时一样,催他回男生寝室睡觉。苏道诚心里很想赖在那儿,但华雯雯一再地催促,固执地不依从他,他只得哭丧着脸,怏怏不乐地退出女生寝室。
他一走出来,华雯雯就“砰”的一声,把门重重地关牢,上了门闩。顺便熄了灯。
苏道诚回到自己屋里,倒在床上,怎么也睡不着。那一夜,正是夏季刚来临时的暴热气候。屋里只有一扇不能开的玻璃窗,男生寝室闷得透不过气来。苏道诚放下自己质地考究的淡蓝色蚊帐,关了电灯,闭上眼睛想入睡,但心里痒痒的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集体户的茅屋外头,蟋蟀,小虫子,还有一种叫起来像电话铃声样的“铃铃虫”,在争相啼鸣,“”叫个不停。大树枝丫上的雀儿窝里,雀儿的梦呓也不时传来。寨外田埂上,活跃的蛙群叫得更是欢,简直像在开歌唱会。苏道诚被闹得心里像百爪抓挠,烦躁不安。
隔开一间灶屋的华雯雯,好像是睡着了。起先还听到她翻身,轻声咳嗽,这会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。这个娇小美丽的姑娘,简直把他迷住了。是的,华雯雯确实漂亮,又苗条,又伶俐。她的眉毛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巴,整个脸部的表情,都时时吸引着苏道诚。苏道诚前前后后和十几个姑娘玩过恋爱的把戏,她们个个都比不上她,她们任何人都不像华雯雯,能和他好上这么长的时间。接触了这么久,竟然没有完全征服她,苏道诚愈想愈懊恼。
帐子里有一只小小的密密蚊,不时地绕着苏道诚的头脑周围嗡嗡飞旋,使得他愈发睡不着了。苏道诚点燃了一支烟,一口一口吸着,在密密蚊的嘤嗡声中,越加兴奋起来。华雯雯平时的娇态,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;华雯雯时常对他做的媚眼,更撩得他的心怦怦直跳;华雯雯和他亲热时的妖娆样儿,使得苏道诚躺不住了。他觉得体内有一团火在燃烧,在升腾,在扩展到他全身的每一部位。他无论如何躺不住了,掐熄了烟蒂,他“呼”地一下坐了起来,趿着海绵拖鞋下了地。
集体户里黑漆漆的,静得叫人心荡。苏道诚不去开灯,伸着双手,摸索着走到灶屋里。
湖边寨的集体户,是一幢干打垒的泥墙茅屋。右侧住男生、左侧住女生,中间是灶屋。集体分了谷子、包谷、黄豆、洋芋、麦子,知识青年们都放在各自寝室上面的楼笆竹上。男女寝室的楼笆竹,都有一个四四方方的上下口子,刚够一只囤箩搬上拿下。从灶屋里,借助木梯的帮助,也可以翻过泥墙,爬上竹楼。但集体户里没有木梯,大家上下竹楼,都从自己的寝室里垫起板凳,撑着横梁爬。
苏道诚进了灶屋,朝女生寝室的竹楼上瞅了两眼,随后摸到一条板凳,放在炉灶上,不费事地爬到了女生寝室的楼笆上,跳进了女生寝室……
此刻,事情演变到这样的程度,引出了这么可怕的后果,苏道诚感到头脑发热,惶惶地不知所以了。
华雯雯见他久不吭气,一手抓住他的衣领,使劲扯动着,哭泣着叫道:
“你不拿办法出来,我们俩可怎么办呀?快点拿出主意来啊!你平时不是很有办法嘛!”
“这……这样的事情,你……你叫我到哪去想办法?”苏道诚讷讷地反问道。
“我不管,我不管!反正是你做出的事,你要负责收场。”华雯雯泪如雨下地哭叫着。
苏道诚当真慌了手脚,他嗫嗫嚅嚅地道:“你别哭嘛!事情是两个人的,总要两个人统一口径,才能办呀!这个鬼地方,我认识的人都是三教九流,有啥办法可想哪。人生地不熟,胡乱找人,反而惹出事来。”
华雯雯利索地抹了抹泪,倏地抬起头来:“要这样,只有回上海去。你家阿爸在上海兜得转,还能没个办法?”
苏道诚垂眼看了华雯雯一眼,皱紧了眉头,唉声叹气地说:
“事到如今,恐怕只有去讨教老头子啰!”
“那你说,什么时候动身?”听到苏道诚答应下来,华雯雯又兴奋地问。
“你不要逼我好不好,”苏道诚愁眉苦脸地说,“要走,索性早点走,不要叫事情‘刮散’!只是,只是这笔车费,叫我到哪儿去找呢?”
苏道诚背着双手,在女生寝室里来回兜着圈子。
“叫你不要赌钱,不要赌钱,现在好,真要用钱了,你一文拿不出来!”华雯雯几步疾速地走到床边,蹬地坐在床沿上,气呼呼地责备道:“你也知道没钱的难处了!”
苏道诚沉着脸,一肚子怨气找不到地方发,敲击着两只巴掌吼道:
“我又不晓得这种事会生出来!你啰啰嗦嗦个啥呀。××,算我触霉头,反正我去借就是了!”
“你问谁借?”
“白麻皮,县专政队的头头白麻皮!”苏道诚霍地站停在屋中央,粗声说道。
“算了吧!”华雯雯息事宁人地说,“以后托托人家老婆的事多得很,别去问人家借了。”
“那到什么地方找车费去?”
“我箱子里还有点……”
“雯雯……”苏道诚惊喜地叫着冲过来,拉住华雯雯两只手,“你……拿你的钱……”
“只要你以后对得起我,几十块钱有啥稀奇。”华雯雯嗔笑着扫了苏道诚一眼,声调又娇柔又低弱,“记着,再不要赌钱了。回到上海,叫你阿爸给我们想想办法,这鬼地方,真不是人待的。”
苏道诚受了感动,挥动着手臂说:“对,我吵着闹着也要回上海,不怕老头子不帮我通路!”
“那好,上午我听邵玉蓉说,过几天,她要去县里开会,我们抓紧时间准备,到时候,就搭她的船去县城。”华雯雯把心中早已打好的主意说了出来。
“行啊!”苏道诚欣喜若狂地扬起眉毛,“就此一言为定!”
[1]进庙:被抓进公安局、拘留所关起来。